一
他们从摇摇欲坠的慈航桥下面走过，王嘉映用口哨轻轻吹着《千年等一回》。
袁一寰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三支香。
王嘉映很信这个，直奔山顶进了香，再一路拜下来。袁一寰不拜，走马观花，稍稍逛一逛便出来，站在殿外等着。
王嘉映也不问他，过去两个人就是这样，在潭柘寺、大觉寺、雍和宫，都是这样。如今不过举目换了黑瓦黄墙。
满山蝉鸣。
王嘉映拜佛比较下力气，T恤的肩膀都被汗湿透了。他艺校出身，一路念到博士，专攻舞蹈理论，与实践紧密结合，姿势标准，身段漂亮。中午两人在百味斋吃饭，喝庙里自制的乌梅汁，上唇留了一道浅浅的红印。王嘉映看看袁一寰，用纸巾压嘴唇，像卸妆一样。袁一寰没说话，又抽了一张纸给他，他摆手，不接。
袁一寰拿着香，四下看看。鸡鸣寺东后门的通道往玄武湖方向，路才重修不久，乱糟糟的，人挤车拥。
王嘉映说：“香给我。”
袁一寰摊手，已经把香送给了路边卖糕团的老太太。
王嘉映无奈道：“我要吃马蹄糕。”
在玄武湖看完荷花，袁一寰送王嘉映回四牌楼的酒店。
王嘉映说：“上去坐一下？”
袁一寰说：“不要了。”
王嘉映说：“你不要想太多，这么热，来吹吹空调。”
袁一寰说：“晚上所里聚餐。”
王嘉映说：“你家那位跑到地质局文献中心给你刻的盘，千里迢迢派我带过来，你是不是不要了？”
袁一寰说：“哦，差点忘记了。”
王嘉映进门就嘀嘀嘀摁遥控器，把空调调到二十度。
“热死了，好久没有夏天来南方了。”
去背包里翻出资料光盘，递给袁一寰。
“我下学期课多，还要带学生演出队，好日子到头了。”
袁一寰问：“你课题申到了没有？”
“刚下来，踩着点，运气好。”
“下来了就好，不用担心要走人了。”
“坐，”王嘉映看看他，“你别急着走人啊。”
袁一寰坐了，说：“真快啊。”王嘉映都要成副教授了。
王嘉映说：“很快的，你那个小马以后也是这样。”
袁一寰问：“你现在这个毕业了吗？”
“毕业了，在银行。还是小孩一样。”王嘉映拧开茶几上的矿泉水，把另一瓶扔给他，夸张地做了个干杯的动作。
这世上永远不缺年轻人，北大西门外的烤翅店夜夜灯火通明，灵山向阳的山坡开满金黄的蒲公英花朵。学生们透过酒食的香气肆意相望，在广阔的蓝天或者灰霾下默默地十指紧扣，就像过去的他们一样。
然而那些从未真正属于他们。
正如袁一寰一直不理解王嘉映对神佛的莫名虔诚，王嘉映也不理解他为何总是沉默地驻足门外。
他们心照不宣地将原因归结于艺术与理工的差异，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共同的东西：疏离。又因为这种疏离而走到一起。
王嘉映比袁一寰大两岁，皮肤光洁，保养得很好。透过他的眼睛，袁一寰知道，自己的变化也不大。
到南京上班以后，他不再戴耳钉，但耳洞还留着。同事问起，他一律回答，是小时候老家的迷信。
他终究还是学会了掩藏。
王嘉映比他要潇洒一些，在北京，又搞艺术，这不算什么事。
袁一寰去美国没多久，王嘉映就又找了一个，学生，学金融。两人说好暂时分手互不干涉，他也就大大方方把照片发过来昭告袁一寰。
于是那天早晨，地球的另一端，袁一寰看着身边熟睡的马萧萧，半个脸人畜无害地埋在枕头里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管住了想按快门键的手。
王嘉映说：不错啊，回国一起吃饭。
袁一寰不确定马萧萧能否理解这种模式，性和爱的安全的疏离。从初恋的已婚男友，到分道扬镳的国防生，他早已用尽了调色盘上关乎隐秘、背德与纵情的色彩。
这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。他告诉马萧萧。
而马萧萧说，承认这一点，人就不再脆弱了。
“小马几月份出站？”王嘉映还是很注意保养，把水含了一会儿，才慢慢地咽下去。
“快了，这边三方协议已经签了。”
“啊？”王嘉映有点惊讶，随即一笑，“哪个学校？”
袁一寰说了，王嘉映咂舌道：“不简单，这是要千里来寻你了？”
“天时地利人和。”
两年前马萧萧就跟袁一寰来过南京，试讲了两所高校，又顺道一起去上海看张旭光。结果在上海双双收到通知，袁一寰被研究所录用，马萧萧没戏。两人在张旭光家大吵一架，几乎要改签火车票分头回北京。幸好张旭光讲义气，男朋友也帮着劝，好容易劝好了。最后马萧萧留在北京做了博士后，异地两年。
如今成了，是天时地利人和，是命。
王嘉映问：“你俩有没有说好？”
“说好什么？”
“能不能在外面玩。”王嘉映去够茶几上的空调遥控器。
袁一寰说：“说好不能瞒着。”
王嘉映嘀嘀嘀地把空调温度调高几度，转身坐到袁一寰的椅子扶手上，伸手搭上他肩膀，笑道：“那我来找你，可没瞒着他啊。”
袁一寰岿然不动，看他的脸颊越凑越近。
王嘉映破功，甩手道：“下不去嘴，没耳钉，跟变了个人似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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