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斑斓少年
十七岁和十八岁，有人说是最尴尬的年纪，有人说是最美好的年纪，对于我，它既尴尬，也美好。尴尬的也许是生活，而美好一定的是你，是你们。
——乐生
乐生双眼紧盯着刨刃，在纷飞的木屑中，专注得近乎麻木。
但师傅还是从他认真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端倪来，叮嘱道:“小心哪！”
乐生闻言点点头，手上动作不停，虽不如何游刃有余，却也驾轻就熟了。
一年多的时间，足够他从一个新手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助手。以后，他会越来越擅长木工，直到出师，独当一面。
可人生真的就这样了吗？
学手艺，挣钱，成家，养孩子……一生就此看到了头，平淡而庸常。
就在方才，他瞥见师傅做工用的墨盒时，无意识地就默背出了“背绳墨以追曲兮，竞周容以为度”，这些晦涩的诗文从未有人教过他，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，他会蜗居在睡房中偷偷地翻上几页高中的教材……
但初中毕业证都是勉强才拿到的他，又有何资格呢？不过是，望梅止渴罢了。
从师傅家出来，正夕阳西下，火烧云漫布天际，呈现出独属于夏季的摄人心魄的绚烂。
乐生放慢脚步，沐着仍稍显炙热的余晖与丝丝微风走回家去。远远地，便见着青瓦上袅娜的炊烟，在广袤的苍穹下显得那样温柔而纤细，似将断绝，却绵绵不息。
乐生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忧伤，同时又觉得温暖——相依为命，大抵就是这样了。
进到屋里，阿婆果然正在准备晚餐，今晚的夜饭出乎意料地丰盛，当份量十足的菜肴被一一端上桌时，乐生好奇道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啊！”
阿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，将脸上的褶子笑得更皱了，“先吃饭，吃完了阿婆有个顶好的消息要告诉我家小乐生。”
十七岁了，也只有这个从小呵护着自己长大的老人才会再叫自己小乐生，那么亲昵，那么疼惜，仿佛他仍是襁褓中完全无害而脆弱至极的生命。
正是这样的一份宠爱，让乐生一次次因无父无母而滋生的一丝怨愤都能迅速地消弭干净。
祖孙俩相互夹菜添饭，十七岁的小伙儿饭量大，阿婆胃口也尚好，再加上一只前来蹭吃的老猫，锅碗里的饭菜最后并不剩多少。饱餐一顿后，乐生收拾好碗筷拿去灶房里清洗，阿婆则洗了手，走到睡房里去拿出一个布包来。
待乐生洗了碗出来，阿婆便将布包交给他，跟孩子邀功似的说道:“打开看看。”
乐生想，大概是阿婆托人去城里给自己添了什么东西吧，便很是配合地笑着将布包打开来，里边是一个文件袋，大而薄，定然不是衣物鞋子之类，连书本都不像。
乐生更好奇了，在阿婆闪亮的目光下再次打开了文件袋，取出里面折叠的一份文件，上头唯有硕大的四个字——“入学通知”，以及包含了“BOYA”四个字母的徽标。
乐生颤抖着双手摊开这份文件，内心正文头几个字便是“乐生同学”，落款是“博雅中学”。
“阿婆，这是……”乐生将这些文字再三读过，抬头时不可置信地问道。
阿婆握住他仍在颤抖的双手，解释道:“这是我托一个老朋友帮你弄到的，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。”
乐生疑心自己在做梦，毕竟老话说:日有所思夜有所梦。他是盼望着重返校园的，但在他无数次的幻想中，有的只是县城一中二中的虚影，博雅中学，那是省会城市里最顶尖的学校之一啊！穷乡僻壤的孩子，即使从老师口中听闻过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名词，又怎会痴心妄想地将之与自己的学业生涯联系起来呢？更何况，乐生是一个档案中有不可忽视的污点，连中考都没能参加，只是被学校“好心施舍”了一张毕业证书的劣等生。对，劣等生，与优生相对的劣等生。
“阿婆，这是，真的？”
阿婆又用力握了握孙儿的双手，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，提醒他此刻的真实。
“可是，您怎么会有这么，这么厉害的老友？”
“他是你爷爷的老朋友。”
“原来是爷爷啊。”乐生了然，但心中仍是惊叹不已，波澜难平。
这天晚上，他没再偷偷翻书，只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将这张薄薄的入学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，将每一个字都记得滚瓜烂熟，甚至连博雅中学的校徽他都能够闭着眼睛一丝不差地描绘出来。
近乎彻夜失眠，直到即将天亮时，他才在虫鸣蛙声渐歇的寂静中昏沉睡去。
天亮后，乐生去师傅家走了一遭，带着烟酒和歉意。
师傅本是惋惜乐生这样好的苗子竟然要半途而废，还以为他眼红别人去城里打工挣的钱多，准备呵斥着劝上一二，但一听乐生解释，便瞬间缓和了神色，叹一声道:“去城里读书好，去城里读书更有出息啊！”说完便转头吩咐自己婆娘去烧几个菜来，留了乐生吃中饭。
在饭桌上，乐生陪着师傅喝了几盅黄酒。师傅笑道:“去了城里要做个乖学生，讨老师欢心，这酒可沾不得了，今天权且让你过过瘾。”
说是过瘾，却也没有多喝。临走时，师傅将他送出门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什么也没再多说，只目送着他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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