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《蒲松龄年谱》，读到最后一页，是康熙五十四年蒲老先生死：“……至二十二日酉时，依窗危坐而卒。”这本是让人读来酸心之处，忽见下头收笔：“是年，曹雪芹生。”我不禁又是一怔：曹雪芹最后的卒年，红学界分成了派，吵了多少年，“生年”更是连吵架都没有勇气的事，此年谱作者盛伟先生却脱口而出，曹雪芹就生于此年——一七一五！但略一定神我就明白了，这是暗示性的语言。说不定盛先生有宿命轮回观，以为曹为蒲的转世身吧，不然他怎么会在蒲的年谱结句冷不丁地写上这一笔呢？
我到蒲松龄故居去，尽管当地政府对此处作了很好的保护，但我还是觉得很索寞寒寂。里面的陈列品也少得可怜，只有一本路大荒先生编的《蒲松龄集》稍显眼些，问了问，是“展品不卖”，再问问有没有存书，“没有”。我在房里转悠了一遭，突然瞥见了“衡王府”的照片，心中突然一动。此行带着对蒲松龄的“朝圣”心理，虽说观感有点失望，但我还是有收获的。
青州衡王府里闹过鬼，这鬼名叫林四娘。这件事收进了蒲松龄的夹囊中，我们便在《聊斋志异》中读到了《林四娘》这篇小说。小说有点长，不宜引用，但故事极缠绵悱恻，读之悲情难已。这个鬼故事是否真的，我不敢妄言，但林四娘这个人物我坚信存在过，而且她肯定在衡王府里“出过事”。王渔洋的《池北偶谈》中也记载了这件人事，也说是陈宝钥与林的情愫来往，这与蒲说很相近。康熙年间的林西仲，也写过《林四娘记》。说的版本不同，内容不同，把她写得有点神，很有法力。蒲之说中林四娘会作诗，且是写得很好。
静锁深宫十七年，谁将故国问青天？
闲看殿宇封乔木，泣望君王化杜鹃。
…………
高唱梨园歌代哭，请君独听亦潸然。
王渔洋引林诗，略有不同，但大致意蕴是相同的。忽作恶，也作善。鬼还能作诗，这事罕见。
我看这首诗的亡国情调，很像是前明胜国遗老的作品：处在清室的高压恐怖中，他们畏惧文字之祸，兴言寄托到了女鬼林四娘口。虽说是“红颜力弱难为厉”，但这样不能忘情于“故国”，当局者是比对“厉鬼”还要害怕的吧？
蒲松龄的故事，文学价值当然超越王渔洋，但王渔洋的书很容易刊印，他有钱有势；蒲松龄不行，他穷得要命，正餐都有点困难，遑论出书。
我不曾钻研过明史。到底明初封了多少藩王？洛阳的福王，卫辉的璐王，南阳的唐王，还有这位“衡王”，我看大致光景都差不多，朝廷把皇子分封出去，只要不造反不干预政务，别的事由他胡作非为。南阳的唐王在城里造了一座山，上头建亭瞭望，看见哪家嫁娶便去抢了新娘，享受“初夜权”。洛阳的、青州的王也差不多吧？没有看资料。但蒲氏有形容林是“长袖宫装”，她极可能是个宫中歌伎——因为她还是个处女——是“遭难而死”的。也可透出一些消息来：是李自成们杀进王宫弄死了她？抑或王爷恼了使性子杀了她？似乎是流寇们干出来的，因为这女鬼没有发王爷的牢骚。我看她很可能是怕受侮辱自杀的。因为她也没说农民军的坏话。
王渔洋是刑部尚书，感情心境、思维方式都带着“政治”观念。他就不说“宫装”而说“姿首甚美”，他也不说“遭难”，说是“不幸早死”。他引用林鬼诗，重大修改“故国”一句，把最后一句修成：“梨园高唱升平曲，君试听之亦惘然！”蒲松龄几乎是个平民，说话就照实来，王渔洋就不一样了。一样的题材，一样的故事，我们可以窥见作者不同的城府。也可以知道，蒲松龄做官的“基本元素”是欠缺的。他幸而没当官，他要做到王渔洋那般地步，说不定给我们写一本《池南偶谈》来看，看《聊斋志异》那就别想了。
高手们的思维是“英雄所见略同”的，曹雪芹也看中了林四娘这女鬼。但他是把林四娘当作女英雄来歌颂的，与王渔洋一样，他说这事是“黄巾，赤眉”时的事，回避了“亡国”的政治敏感点。他这样写道，“丁香结子芙蓉绦，不系明珠系宝刀”！他一下子刷新了林的女鬼形象：
恒王得意数谁行？姽婳将军林四娘。
号令秦姬驱赵女，秾桃艳李临疆场。
…………
胜负自难先预定，誓盟生死报前王。
她战死在军中了。一位殉国的巾帼英豪，由长歌古风流映彩华，光照红楼，这固是贾宝玉“女权”思想的宣泄，也见到了曹雪芹与蒲松龄的不同之处，他奔放，飘逸，大气夺人。
同是文坛高手，同一题材，神通般若各有高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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